【原创非首发】魅影奇谈·汤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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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海的那一边

　　为什么海是绿色的？碧绿的海水平静无波，但令第一次看到海的瑛子产生了疑问。
　　虽然她没有见过海，但她知道，海是蓝色的。瑞鹏不是经常念诵吗：“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
　　或者，海有时是黑色的？瑛子偏着头想了想，记得瑞鹏也曾经说过：“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然而诗里的海上都有船，为什么这里的海没有？
　　海边吹来阵阵略带腥味的风，瑞鹏站在岸上，露出傻乎乎而又纯洁的笑容。
　　“终于看到海了……”他伸出瘦削的手，触摸着空气中的潮湿，喃喃地念着，蓦然转头问身边有着娟秀眉目的女孩子，“瑛子，是不是渡过这片海，我们就能找到传说中的仙山了？”
　　这是他少有的说得比较流畅的话，瑛子想。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不过她宁愿把这样的事归于海风的缘故。
　　瑛子揉了揉眼睛，重复着说过千百遍的话：“是啊，仙山里还住着会讲童话故事的老爷爷，他会讲的童话可多了，怎么听也听不完。”
　　瑞鹏高兴得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瑛子无端地烦躁起来，大声地说：“闹什么闹！要过得了海才能找到讲童话的老爷爷，你过得去吗？”
　　“我有翅膀，我会飞过去的。”瑞鹏认真得不像是在说笑。他看了看瑛子什么也没有的背部，小心地说，“我……我会带瑛子……一起飞过去的。”
　　瑛子忽然想哭，她拼命抑制着心中一阵阵的酸楚。认识瑞鹏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闭症，她也从来不知道，自闭症患者会有如此瑰丽的内心世界。看着那宛若孩子一般的天真脸孔，瑛子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咬了咬牙，笑着说：“真好，那你要努力飞呀，瑛子等着你带我一起飞哪。”
　　瑞鹏于是认认真真地，一次次努力展开他那薄如蝉翼的翅膀，阳光透过来，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他没有看见身后，瑛子的眼里闪动着危险的光，正偷偷向他伸出手来。

二 笨孩子or天才少年？

　　瑛子是保育院的工作人员，她的任务就是照顾各种各样的孩子。
　　瑞鹏是她分到的第一个孩子。说是孩子，其实也已经有十六岁了吧，瑛子虽说比他大不了多少，却要担任起一个小母亲的角色。她注意到男孩子眼神虽然清亮，却时时掠过迷惘的雾气，他常常专注地望着一个什么地方，甚至连话都不和她说。
　　瑛子有些畏缩，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领到的孩子都是聪明的，自己领到的孩子就这么笨。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大声笑着玩打仗的游戏，也不会学习数学和建筑的知识。
　　每次当小玫得意地炫耀她的孩子有多么能干，在比赛中又取得了前列的名次时，瑛子总是默默地不说话。她的话越来越少了，代表保育员的成绩就是她们养育的那一个个孩子，孩子的表现不好，她有什么法子？
　　当小玫神采飞扬地离开后，瑛子不禁生起气来，她不相信自己竟然运气这么差，分得了一个最笨的孩子。
　　她忍不住走到瑞鹏的身后，想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把自己一天一天地扔在院子的树丛后面干什么。
　　瑞鹏仍然专心地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瑛子的到来。瑛子却惊呆了，她看到光秃秃的墙壁上绽开了大片大片碧绿的爬山藤，在瑞鹏的身边，有一只雪白的小鸽子歪着头，俏皮地望着她。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生怕吓飞了这纯洁的精灵。然而她瞬间便发觉，无论她做了什么剧烈的动作，那只鸽子都不会飞——它是画在地上的！
难道会是瑞鹏这个笨孩子？
　　她十分怀疑，却不得不将目光投到瑞鹏的身上，他手中正捏着绿色的粉笔，给爬山藤添上一道一道飘飞和卷曲的藤蔓。他笨拙的口舌现在一点儿也不明显，瑛子只盯得住他那灵活飞舞的手指。
　　一个不小心，瑞鹏手中的粉笔掉了下来，摔成了两半。他弯腰去拾的时候，看见了瑛子。
　　瑞鹏漠然地扫视了瑛子一眼，就像她和树叶没什么区别，默默地将断成两截的粉笔放到一边，拿起了一个深黑色的笔记本。
　　那个笔记本瑛子看到过，是瑞鹏才来的时候，他把那个本子放在枕头底下。本子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瑛子忽然好奇起来。
　　阳光透过林荫，静静地洒落在瑞鹏的身上，他坐在地上，只听见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的声音。瑛子站在他身后，看得入了迷。
　　在瑞鹏的笔下，她看到爬山藤遮天蔽日地疯长起来，变成了一个暗绿色的王国；她看到每一片爬山藤叶子，都是一座迷宫；她看到勇敢的白衣骑士闯进了这错综复杂的迷局，被恶魔变成了白鸽……
　　那个不爱说话的笨孩子，忽然变成了一个会变魔法的少年。夕阳给他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金边，他正是那个王国的缔造者，仿佛拿着长矛守护着他的宫殿。
　　不知不觉，黄昏的钟声敲响了。瑞鹏把粉笔小心地在树叶下藏好，站了起来。他的世界是单一的，到吃饭的时候就应该吃饭。
　　他的光芒消失了，重新又回到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

三 命运

　　瑛子和瑞鹏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喜欢看瑞鹏笔下流淌出一个又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坐在那暗绿的林中，爬山藤孜孜不倦生长的声音，她似乎都能够聆听到了。
　　小玫有些意外，笑话她说：“你对这个傻子还真的上心啊，给他吃饱能应付院长的检查就够了。怎么，你难道以为他还能够在百花飞中夺取头名吗？”
　　“百花飞是什么？”瑛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小玫夸张地叫，她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要给这些孩子培养各种技能？难道真的是为这座城市培养人才，为了他们将来成为一个个建筑师、数学家吗？”
　　“难道不是？”瑛子隐隐约约觉得不妙，她看到小玫的脸笑得越来越诡异。
　　“当然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事情，都是由女人来承担的，不管是修房子，还是打仗。我们保育员相对算是非常轻松的了。”小玫的笑容难看得像是在哭，“所有的男人都集中在我们这里了，那就是我们养育的这些孩子。他们从生下来就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取悦女王，他们学习的一切一切的技能，都是为了女王。”
　　瑛子呆呆地看着小玫，脑筋反应不过来。
　　小玫尖叫：“你还不明白吗？百花飞就是为女王设计的婚典，她要在这个隆重的庆典上选出她的新郎。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培养出女王喜欢的男人而已。然而……”她的手颤抖地捂住了脸，声音暗哑，“如果没有被女王选中的男人，在婚礼结束之后将会死去。”
　　小玫的手放下来，瞬间恢复了平静：“然后，我们开始养育另一批孩子。”
　　瑛子的脑袋“嗡”的一声，直到走入瑞鹏所在的那片小树林，她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反倒是与她并肩而坐的瑞鹏，扭过头探询般地望向她。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到瑛子手中无意识仍在摇着的扇子上，试探性地伸手去拿。瑛子一下子醒悟过来，狠狠地剜了瑞鹏一眼，把扇子捏得更紧。可是瑞鹏没有放手，他固执地反复说着：“借我扇一下吧。”“给我扇一下嘛。”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瑛子不得不放开手。
　　她有些悻悻，看着瑞鹏高兴得像小孩子得到了新玩具，翻来覆去看那扇子上的梅花图案。
　　瑛子真弄不明白，瑞鹏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究竟是傻还是聪明？他仿佛生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别人都不能走进，可是，一旦进入他的那个世界，便会发现海阔天空，另有天地。可是有谁能理解他？女王会屈尊纡贵走进他的世界吗？
　　“玩！就知道玩！”她狠狠跺了下脚，咬住了下唇，“还叫做‘瑞鹏’呢，根本连普通人都跟不上，你能飞吗？”
　　瑛子脱口而出了这些话，猛然又后悔起来。她不是想说这样的话呀，瑞鹏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应该高兴才对。她还有好多话想给瑞鹏说，可惜都被她弄糟了。
　　她心里又气又急，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由得啜泣起来，站了起来就想向外奔去。
　　然而她的衣裳被瑞鹏拉住了，他不舍地望着她，清晰地说：“不要走。”
　　不要走。

四 百花飞

　　明丽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似乎能穿透过所有物体。

　　多么好的天气，如果不是……如果今天不是百花飞的日子。
　　保育院背后高高的山崖上，保育员和男孩子们都聚集在这里。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惶恐不安。男孩们都知道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可是没有谁会相信，自己就不是那幸运的一个。
　　女王在山下华丽的宫殿高处等她的新郎，谁第一个飞到，谁就有可能雀屏中选。
　　那些日常普普通通的男孩子们，此刻仿佛全都苏醒了一般，迎着阳光，展开了他们一双双半透明的翅膀。
　　保育员是不会飞的。她们有的眼中噙满了泪，有的故作轻松地大声说笑。
　　随着一声惊呼，第一个男孩子莽莽撞撞地飞了起来。他一开始简直是急速地向崖下坠去，就在他快撞上山壁的时候，那双透明的翅膀一竖，竟然笔直地飞了起来。
　　那是小玫抚养的孩子，果然像小玫说的那样，什么事都名列前茅。
　　小玫惨白着脸，看着他兴高采烈地飞过来，在人们头顶上盘旋了一圈，终于向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方向飞去。
　　随后，第二个、第三个，男孩子们摇摇晃晃地起飞了。不乏让人心惊胆颤的惊叫，也有的飞到半途真的摔死在崖下。
　　哪里像百花盛开的春天？分明是惨烈的酷刑！
　　瑛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瑞鹏。那个特立独行的男孩果然没有去凑热闹，他站在人们的后面，出神地望着远方。
　　瑛子走到瑞鹏身边，轻轻地说：“瑞鹏，我们去看海好不好？”
　　她轻轻念诵起瑞鹏读过的那首诗：“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决不能让瑞鹏参加百花飞，他那样孱弱的翅膀，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高空的压力？她也不能够接受瑞鹏与自己分离，去成为遥远宫殿中女王的新郎。虽然，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好啊，我们看海去！”瑞鹏眨了眨眼，他笑起来眼睛先笑，脸上的冰缓缓地溶化开来。他现在逐渐能够领会到瑛子的意思了，这样的快乐也只有瑛子才能感受到。
　　他们悄悄地走下了高崖。
　　可是当他们真正站到海边的时候，瑛子却茫然了。
　　他们要向何处去？离开保育院的瑛子，还能做什么？不能在百花飞中胜出的瑞鹏，又不能继续呆在保育院，他将如何生存？
　　她凄然地笑了起来，原来自己还是太天真，是否，是否只能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才能留住永恒？让我们永远留在美丽的大海里吧。
　　她向瑞鹏的背后，悄悄伸出手去。
　　别怕，瑞鹏，有我陪着你。

五 汤·沧海

　　遥远的天际，一只翠绿色的大船向他们飘来。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船呀，绿得如同翡翠一般，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瑛子感到非常惊喜，高兴得跳了起来：“瑞鹏，我们可以乘这艘船到对面的仙山去了！”
　　瑞鹏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只船，笑了。
　　高高的苍穹之上，要很多个瑞鹏和瑛子叠起来的高度，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们。
　　这双清澈的眼睛属于一个小女孩，她看到瑞鹏和瑛子登上了那艘绿色的莴苣叶船，开心地笑了。
　　她的妈妈走过来，略带责备地说：“怎么还不把你的汤喝掉。看，”她惊叫一声，“已经有蚂蚁掉进去了，这碗汤只能倒掉了。”
　　“不，妈妈！”小女孩连忙用双手护住那碗宝贵的汤，“这两只蚂蚁是有名字的，他们叫做瑞鹏和瑛子。他们可以住在我的蘑菇房子存钱罐里，我还要天天讲童话故事给他们听。”
　　妈妈停住了脚步，爱怜地看着脸上泛着光彩的小女孩，叹着气点了点头。
　　女孩欢呼起来，她忙着在汤碗的那一边铺上手绢的小路，如同迎接贵宾一般隆重地铺上红地毯；把蘑菇存钱罐里的钱倒出来，给蚂蚁们放上火柴盒的小床。她眼巴巴地望着瑞鹏和瑛子的船向岸边飘来。
　　瑞鹏是一只雄蚁，瑛子是一只工蚁。
　　如果瑛子没有认识瑞鹏，也许她一辈子会照顾许许多多不同的雄蚁孩子，然而没有任何一只属于她。如果瑞鹏没有遇到瑛子，也许他会在与众多雄蚁追逐女王婚飞的时候便即死去，无论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多少与众不同的童话。
　　如果……也许……
　　也许你只需要伸一伸手，就会帮别人迈过万丈鸿沟；有时我们以为万难渡过的汪洋大海，不过是一碗汤而已。

（《魅影奇谈·汤沧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