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途写寓言将近40年。他身残,但志坚心实,坚持不懈,实实在在地“十年磨一剑”。他的写作温情而严肃,诙谐而庄重;短小而丰富,有趣而深刻。时间一长,也就自成风格。他心地善良却铁面无情,常运用拷问、追问、逼问的方式,以凝练、精省、克制的寓言美学和语言,捕捉着我们身处世界时隐时现的美感和意韵,呈现出现实情境中生命的状态与本质,带给读者切身感受和碰撞。在他的生活中,专心寓言创作与尽力促进寓言创作兴盛相辅相成。余途自己的故事也正是一则严肃庄重、丰富深刻的寓言。 我读余途寓言20余年。总感觉每一则寓言都不一般,每一本寓言集都不一样。情生于思,思出于心,他的文字确有着不一般的情愫和气质,几本书又都有着不一样的情怀和气度。尤其是这本《愚说》,一种说不出来的愚公移山式的昂扬气息和大智若愚似的反讽味道;切入看似自然,收尾却总是出其不意,精短微妙之中总像是没有写完。就寓理于言的特质来说,这种未完成恰是留下想象的空白和回味的空间,也正是其特异之处。对于眼前这个时时能看见又一时不能看透的世界,余途能够巧妙地截取那些横断面来审视,并赋予它们独一的艺术形式。于是,这些作品就有了一种常提到却少见到的艺术上的陌生感,就有了一种常谈及却少做到的思想上的深邃度。 一 优秀的传统文化底蕴厚,包含深广。古往今来,寓言经典或从正面诠释传统文化的精粹,阐释人生哲理的精华;或以悖论讽喻茫茫人海随波逐流,讽刺芸芸众生苟且偷安。一向写“自己思考所得”,希冀“能有益智的内容”的余途,他的独特就在于思考的独一和表达的独异。他直面现实,在人情淡漠中体会到“情义无价”的珍贵,从物欲横流中感受到“品德至上”的崇高,由慵懒度日中领略到“志向宏大”的美好。他的寓言提供给我们的就是:人,怎样为人?怎样对人?他想要告诉我们的是,没有高贵的人格、高尚的品性,高远的理想,生活就失去了温度、趣味,就丢掉了价值、意义。一个人,没有了圣洁的精神境界,仅存的物质外壳是虚空的。因此,他的寓言虽然也写别人写过的事物,却写出了别人没有写到过的思想。如千百年来人人都写荷花“出污泥而不染”,余途写:“总拿污泥/做我的陪衬/其实/出生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在哪儿生长/都是一样的/纯粹”;如人人皆知向日葵“向太阳”,余途写:“当黑夜降临/我为无法辨别方向/而羞愧”;如人人称赞梅花“不争春”,余途再写:“并不是所有的/花朵/都能像她一样/绽放在/冰雪寒冬”。他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对日常事物做不同的叙述和展示,竟使这些事物的形象重新清晰生动起来;带来的知识和见解竟立即充满了新意,呈现着一种新的气质。 余途也从不拘泥于人们的固有认识,在生活中重新观察、体察、洞察,并由此引伸、衍展、挖掘,又使传统性浸润于现代性之中。如《蜻蜓》(二首)中,传统意义上的“蜻蜓点水”,余途说的却是:“格局大者,举重若轻。”“视野广者,决胜千里。”更重要的是,《愚说》中的作品大多直接取材于现代社会中的点与面:是生气蓬勃、鲜活的生活场景,是激情洋溢、跃动的当下现实。优秀的传统文化的特质、良善的传统美德的精髓,贯穿、流淌其间,却非“传统”的变相,也非“美德”的化身;恰是一则则充溢着现代性内涵、精神的新寓言。如《日出》所昭示的,是“生活的希望”,“再幽暗的心灵也会被它照亮”;《地道》讲:“能承载重物者可成天下大事”;《能力》讲“没有能不能办的事,只有想不想办的事”。 值得专门提到的是,余途能以冷眼旁观的姿态,活脱脱地写出现代人在某时某地的某种微妙心思。虽然只是一股情绪、一个念头,却由于作家的深谙、深入,文字的入思、入神,令人不由得思量自己、思索周围。如《羡慕》:“她羡慕她可以享受阳光/她羡慕她可以不晒太阳/她羡慕她有车/她羡慕她有房/她羡慕她吃也不长胖/她羡慕她不吃也茁壮/羡慕让她暗自神伤”;如《低调》:“将绚丽的高音/调到/沉着的音区/透射出更具影响力的色彩”。这些作品,都源于面前的生活,且都是极度克制的平铺直叙,又透着古意与雅致,读来悠然、达然。这种不炫技、不张扬的反传统写作所包裹的思想、理念,以及大道至简、留空补白的艺术方式所带来的陌生化和当下性,有一种无以言说却足以共鸣的美感,有对接传统的新颖,更有现代性的力量。 二 寓言进入文学世界,至今已有几千年历史。古代文人曾把一则则寓言故事作为游说帝王将相实现某一政治谋略的隐喻,这些生动、形象、令人动心的寓言作品,大都被收入历朝历代的史籍文典,有的已演变而为民间成语,流传至今。《愚说》的反传统写作,恰在于它常常用正面的立论、思辨来反衬阴暗、尽显丑恶。余途说:“生活中的许多事物,细细去琢磨是很有趣的,一个老题目,一个老话题,如果能保持孩子般的眼光,如孩子似的发问,总会有新的发现。”显然,《愚说》的出发点是保持童心,“有孩子心灵深处的单纯”,“把我的发现奉献给他们,希望可以永远”。它的着眼点在人类的未来。在余途看来,“孩子是会成长的”,应该使他们“在不断的接触和不断的积累中增加对世界的了解和认识”。 《愚说》的创作亮点是:为了新一代人的心灵成长,为了中华民族的正气浩然。这是一种艺术感染力和思想影响力的交汇,是作品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的交互。余途寓言,直面大众。他从隐喻象征中体会到以情动人的魅力,在讽刺幽默中感受到撼人心弦的震力,由暗示双关中领略到“启人心智”的神力。《愚说》对我们的启迪是,寓言面对一代代新人,应该对正确的理念做准确的理会,对健康的生活做健全的生发,塑造美好的灵魂,重铸美妙的文明。用新观点来看老题目、谈老话题,用新目光来看新时代、谈新现象,用新立场来看新事物、谈新问题;使新一代人有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有一种新的处事准则,有一种新的践行气度。如他写螃蟹,说的却是看物看事,看到这一面,也应看到另一面,才能避免片面,消除武断;写变色龙,说的却是“只要活着就可以不断改变自己,这是一种生存哲学”;写骆驼,说的却是“唯有作了充分准备的人可以承担重任”…… 余途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唯物论,不露声色地从理论领地释放到了日常生存的道德哲学情境中。他把生活的复杂、人生的丰富、处世的深刻,囊括在最精短简洁、最朴实普通的故事里。他的高明在于,没有故弄玄虚,也不故作姿态,只是越过人们的“成见”,去直视生命本身的奇迹。所谓“越过”,首先是肯定和接纳,然后才是超越其上,这与一些理论高调、凌空抽象是一点不相同的。 《愚说》中对人生万象的描述和批判,更是巧妙而奇妙、美妙而微妙,真正达到了创作中“妙不可言”的艺术境界。如《乌龟》:“静卧一处/尽知四朝五代大事/只会缩头/哪管室外烽火歌舞”,一首精致小诗,上下两段只有24个字,却展现了一个具体的瞬间,定格了一个生动的画面。余途说:“因为长寿,便成为生命在于静止的代表。”更催人深思:静卧而尽知,知又怎样?缩头而苟活,活着为何?这样地以简驭繁、深入浅出,在文学领域中非寓言无可担当。而《愚说》的可贵,就在于内容的革新与形式的创新同步,思想的先进性、闪光点,与艺术的陌生化、新鲜感一致。看似浅兮兮的短小,实是沉甸甸的凝重。《愚说》的新,新就新在:创造了一个新的艺术境界,塑造了一个新的寓言形象。可以看到,余途试图碾平情感与理性之间的古老疆界,在他看来,情感不但不是非理性的,甚至,理性正由情感汇聚而成,或者干脆就是情感的衍生所得。《愚说》中诸多作品都透示出一种不一般的认识:深层情感的内核其实就是深刻的见解。这就使作品具有了一种不同于常规的陌异性,让寓言本身通向更为独立和自由的境界——情感释放了,作品戛然而止,平时不说出来或说不出来的话却尽在其中,余下的所有可能与不可能,都内化为读者理解寓言时的新的体验之美。而这正是寓言革新、创新所要达到的。 显然,余途的寓言创作力图打破一种因循相袭的僵化的格局,又有着足够的包容性、开放性。《愚说》,作为新时代的中国新寓言,立足于本土,更向世界展示了中国作家的思考深度和创新能力。
|